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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摔倒了200多万次的人
来源:《读者》2021年21期 | 作者:马宇平 | 发布时间: 2024-05-14 | 18151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 

  2021年7月24日,东京奥运会女子柔道48公斤级16强淘汰赛“空场”举行。刘磊磊和妻子相丽挤在山东青岛自家超市的收银台前,捧着手机心惊肉跳地观看比赛。

  

  他参与过4个奥运会周期的备战。他与27枚金牌有关,但又似乎无关。

  

  一

  

  刘磊磊从不主动向外人提起从前的日子。若有人问起他曾经的工作,他只说,“当过运动员”。

  

  曾经,他每天被摔300到500次,摔了16年,摔倒200多万次之后,刘磊磊在32岁那年退役了。

  

  他是金牌陪练,但几乎没有人想到,他是被“骗”进国家队的。

  

  刘磊磊出生于青岛农村。14岁时,他已经长到1.8米,体重接近100公斤,一顿饭能吃下百余个饺子。镇上开运动会,他手里的垒球和铁饼总能飞得最远。

  

  那时刘磊磊家里没有电话,他被“选中”的消息先由学校老师带到妈妈卖衣服的商场,随后转到爸爸修车的工棚。最后,邻里乡亲几乎都知道了,他们说:“磊磊要去北京了,要有出息了!”

  

  “我要拿世界冠军,为国争光。”饯行时,刘磊磊当着亲朋的面保证道。

  

  那是2001年,刘磊磊第一次出远门。火车转汽车,最终在北京奥体中心停下,他从门卫口中第一次听到“国家队”三个字。“国家队又来新人了。”门卫说。

  

  同他第一个交手的是佟文。他还在担心“把人家女孩子摔坏了怎么办”时,现实已经狠狠把他砸在柔道垫上——佟文抓住他的衣领,使出一招干净利落的外卷入,他防不住,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,“眼泪一下子就摔了出来”。

  

  那时刘磊磊还不知道,这里是国家女子柔道队,佟文当时已是全国冠军。

  

  两个月后,他和同批来的其他3名男队员才意识到“被骗了”。女队员住两人间,他们挤在放着上下铺的四人间;训练课上,他们站在一旁等候“召唤”,教练们只给女队员讲解动作要领。

  

  训练之余,他还是女队员们的保姆、按摩师、裁缝和司机。刘磊磊不愿意做这些,但他害怕教练。

  

  “先忍,总会有机会。”他心里憋着火,攒着劲儿,“卧薪尝胆”。他想,要先狠狠摔倒女队员,“连个女孩子都摔不过,太没面子了”。

  

  

  

  半年后,和他一起从柔道学校选来的陪练迟福明退出了。刘磊磊也想走,但不知道怎么和教练开口。他也怕折了父母在老家的面子,“毕竟吹了那么大的牛,说要代表国家去比赛”。

  

  一年多以后,以刘磊磊的身材和体重优势,摔倒女队员不再是难事。但他清楚,自己没有机会去男队当运动员了,他只是“陪练员”。

  

  转折在2003年到来。刘霞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斩获冠军,刘磊磊被安排捧着鲜花和教练徐殿平一起去接机。他高兴,但“纯粹是因为青岛老乡夺冠”。

  

  接过花,1.78米的刘霞搂住刘磊磊的脖子。她说:“谢谢你磊磊,金牌也有你的功劳。下一个目标是雅典奥运会,咱俩一起加油。”

  

  这个场景被刘磊磊刻在了心里,他没有想到,在刘霞心里,那块金牌竟也与他有关。刘磊磊下定决心好好为刘霞陪练,“反正自己没希望了,就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”。

  

  

  

  运动员的苦他看在眼里。

  

  女子柔道队的队员加起来有70多人,大赛前超过100人。备赛时期,其他运动员和十几位陪练员几乎都围绕主力队员进行训练。

  

  2012年7月31日,北京奥体中心综合训练馆,刘磊磊也曾对奥运金牌充满渴望

  

  刘磊磊和其他陪练们的任务是帮队员把撒手锏练得更刚猛。主力队员佟文擅长背负投和外卷入。“技术定型”时,陪练们要站到她顺手的位置,主动伸手,在她抓住自己的衣襟或袖子后,加强力量对抗。

  

  “不是说她技术对了我就顺着力被摔过去,一定是步伐、技术都到位,对抗的力量爆发出来,我才能把这个技术给对方。”如果对方做得好,他爬起来后会鼓掌叫好,“和她摔,但不是为了赢她,而是帮助她。”

  

  他每天被摔倒几百次,有时一堂课下来就能摔到两条腿肿得不一样粗。不能喊疼,这是当陪练的最基本要求,“队员会心疼我们,我们不能让她们因为心疼而手软”。

  

  陪练们也不会“手软”。队员再累他也不会“放水”,“我只会鼓励她”。要调动队员的情绪,让她看见赢的希望,但又不能赢得容易。

  

  运动员减重他也要陪着。为了能上奥运会,刘霞要在四五个月内减重16公斤,参加78公斤级比赛。刘磊磊也要减重,而且必须要比主力队员减得快。他每天靠早晨两个鸡蛋加一碗小米粥支撑一天的训练,1个月实现减重30公斤的目标。

  

  处于减重期的刘霞在训练时泄了劲儿,刘磊磊从空中摔了下来。为了不砸到运动员,他用右肘支撑着着地,导致右肩韧带撕裂。事后,他找队医连着打了几天封闭针,没在刘霞面前吭一声。

  

  他的右腿断过,肩、腰、膝盖都有伤,阴天下雨时关节会痛,茧子从脚底爬到脚面。这些伤口也被他视为荣耀,“这么多年,我没让一个队员在和我练习时受伤”。

  

 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,刘磊磊(左一)与奥运冠军、教练员一起在人民大会堂接受表彰

  

  他也得到了很多馈赠。女队员们会把发的装备分给他,给他买衣服,拿了冠军,兴奋地抱着他摇晃,也有人从自己的奖金里分出来一部分给他。他不在意数额,“那是一份心意”。

  

  他被江苏队借走当陪练时,认识了妻子相丽。相丽退役那年,他们在老家办了婚礼,回北京又请了两拨儿。其中一拨儿是教练和领导,教练抢着结了账,没让小夫妻掏一分钱。请队员那天,原定的20人的座位挤了40多人,运动员不能在外边随便吃肉,大家就在火锅里涮着青菜祝福他们。

  

  四

  

  以往,队员们外出比赛时,其他保障人员就回到原单位。队里会选一个人留守看家,刘磊磊总被认定为最合适的人选。时间最长的一次,他独自待了一个多月。

  

  雅典奥运会时,刘磊磊看了刘霞决赛的直播。对手用钓袖背负投将刘霞摔倒,“一本”取胜。刘磊磊愣在电视机前,他平静不下来:对手变换了技术和打法,自己在训练中为什么没有想到?

  

  颁奖仪式上,一枚银牌挂在了刘霞的脖子上。国旗升起来时,刘磊磊流泪了。“我那时候觉得这是我的遗憾。”

  

  在那届奥运会上,刘霞一共打了5场比赛。对战荷兰选手时,她被对手用固技固定在垫子上21秒。按当时的规则,被固定25秒就输了。刘霞背部朝上,她翻眼睛看着天花板,“那么多白炽灯,我想这可是奥运会,输了就淘汰了,我所有吃的苦、遭的罪就都白费了!”她不知道哪来的劲儿,翻起来把对手固定住,赢了那场比赛。

  

  那些惊险和逆转,刘磊磊都是在运动员回国后才知道的。有人调侃陪练,离冠军很近,但离赛场很远。

  

  刘磊磊觉得好的陪练员必须具备两种特质:一是不能有私心,对所有运动员要一视同仁;二是不能有杂念,要彻底断了自己拿冠军的念头。

  

  北京奥运会,女子柔道队拿下3枚柔道金牌,刘磊磊激动不已。他迫不及待地给母亲打电话。“高兴过头”的他戳穿了自己撒了7年的谎——我一直在女队,我是她们的陪练。

  

  父母的“金牌梦”碎了。他们不再主动打电话问儿子“啥时候拿冠军”,也不想听他讲和柔道冠军们一起去人民大会堂领奖的事,连柔道比赛都不再看了。

  

  他们唯一一次来北京,是因为儿子的婚事。刘磊磊带他们爬长城,逛奥体中心,但避开了柔道训练的场馆。他不想让父母看自己陪练,被摔。2019年,父亲生病去世。刘磊磊最遗憾的是,父亲一次也没看过自己训练。

  

  国内外大赛一个接一个,主力队员也换了几拨儿,刘磊磊成了女子柔道队里的老人。家人不停地催他退役。因为“连着两届奥运会都没拿到金牌”,也因为“伤病太多,体力跟不上年轻的队员了”。

  

  

  

  刘磊磊退役时,走得悄无声息。

  

  他去领导办公室签了字,趁着队员们都不在的时候坐上返回青岛的火车,没有朋友圈里发一条有关的信息。

  

  家里也没给他办接风仪式。与送他去北京时的心气儿不同,“我爸妈觉得我的工作没有什么价值,对我特失望”。

  

  刚退役那会儿,他经常叹气,早晨一睁眼就不知道该干啥。刘磊磊有“很多值得自豪的事”想讲给父母听,但父母不感兴趣,他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。

  

  那件绣着国旗和他的名字的白色柔道服被束之高阁,一本32开的相册和一张“北京奥运会突出贡献个人”的证书是他过去16年陪练生涯的全部证明。

  

  一期讲述他的陪练故事的电视节目要播出时,他给父母打开电视,自己却紧张地逃出家去。他算着时间,等节目播完了才回家。父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,母亲红着眼眶,父亲冲他竖起大拇指。这是他多年想得到的,“让家人认可我工作的价值”。

  

  现在,他每天凌晨3点40分起床,4点钟到达批发市场拣货,5点30分拉开超市的门。午睡时间是在国家队时就固定下来的,困意袭来的时间比墙上的表还准。

  

  有时,下午他会去家附近的柔道馆教小朋友,和孩子们一起享受柔道。在全是小朋友的柔道馆,他给孩子们讲柔道中的“礼”。每天踏上柔道垫,将鞋子工整地放到一边,队员鞠躬行上垫礼,训练和比赛开始、结束时,还要对老师和对手行礼。一堂训练课下来,要行6次礼。

  

  柔道馆墙上“精力善用,自他共荣”8个大字,正好诠释了刘磊磊心中柔道的魅力。16年的陪练生涯让他感觉“什么苦都能吃”,也学会了尊重自己,尊重别人,尊重对手。“不管你的对手是谁,你一定要和对方一起来完成这件事,一起达到人生的顶点。”

  

  让他遗憾的是,过去16年里没多拍点照片。北京奥运会时,有场比赛他们到得早,趁着场地没人,他站上领奖台,手捂着绣在柔道服胸口位置的国旗,想象自己夺冠的场景。队友们笑他,他立刻跑下来,那个珍贵的场景也没有被拍下。

  

  有人问他:“如果人生再来一次,想不想自己当一回运动员?”

  

  “想!”他停顿了一下,眯眼笑着点头,“我也想靠自己登上那个领奖台。”

  

  文章来源:云婷摘自微信公众号“冰点周刊”,本刊节选